噗噗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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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玹悠】今夜扁舟来诀汝(二)

虽然没什么人看,还是放不下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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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病好的很快,可是中本悠太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好好休养,我们一时半会也没法下山。

中本悠太说这山里静得太枯燥,可我却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安静的日子,秋日的晴空一碧万里,在云雾遮盖下,繁华的金陵城寻不见一丝踪迹,梵呗声经常传来,我躺在松软的泥土中,蚂蚁从我身上爬过,心想就此死在这里也不错。

我问中本悠太,你说,这么久不见我们的踪影,他们会不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

他摇摇头说,不会的,我让李泰容日日去山下寻我的尸首,若找不到,我们便还未死。

我又问他为何只让李泰容一个人去寻。他没说,我便没再问。

他的伤好的越来越快,天也深秋了,草也会结霜,林子也层层尽染,蝉的叫声一天比一天哀切,夏天马上要过去了,万物又开始凋敝,盛极而衰,乐往哀来,世间万物都是如此。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找老神仙要来了他珍藏的酒,一个人坐在屋顶上一边吹风一边喝,后来困了就这样睡去。半夜被冻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衣服,旁边的中本悠太默默喝着我剩下的酒。

他忽然问我,殿下今年多大了。

我说,你忘了吗,和董思成一般大。

他笑了笑,你们一样大吗,我总以为殿下还很小。

快到舞象之年了,都要束发了。我埋怨道,你从来没记住过我年龄吧,今天你可要记准了,到时候我回宫了,你就更记不住了。

他说,其实就是因为月月年年地见,才记不住。

那我还是情愿你记着我,有时候见不到比见到要好,当你总见不到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只会念着他的好了。就像你虽然现在每日和我在一起,心里记挂着的,却是山下的人。

他一时语塞。

我望向西北边,茫茫星河,不见长安,我说,旧都长安,真的很繁华吗?比金陵还好吗。你总是看着那边,怪不得人总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低下头再不说话,我知道有些话不能再说,再说便是讨人嫌。

我推了他一把,我寻你开心呢,我现在也会开玩笑了。我装糊涂喝酒,不再提方才的事。

他塞紧了盖在我身上的衣服淡道,殿下,别再多想了,你在臣心中,自然与旁人不同。

我翻了个身闭起眼说道,好好,我信,我睡了,最后一夜了,明日还要早起,你也早些睡。

我眼前一片黑,秋蝉又在哀哀地叫了,秋去冬来,它们也没几日可活了。

第二日,我们拜别老神仙,给他留了许多财物,他不但没收,还让小药童带我们下山,过了那一片在云海中的悬崖绝壁后,背着竹筐的小药童带我们来到下山的捷径,是在一片杂草掩映中的黑漆漆的洞口。小药童笑吟吟地说,就送两位到这了。我们也一一行礼向他拜别。

在入洞的时候,中本悠太回头对我说,殿下握紧臣的手。我照做了,任由他牵着我向出口小小的光亮走去,我那时想着要是那个山洞永远没有出口该多好,他和我一起,我们俩就这样一直走,永远不分开。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流水如松涛,声声渐响,洞口的光亮越来越大,终于一团炽热的白光将我包裹。他松开我的手说,到了,殿下。

我缓了好久才睁开刺痛的眼,这里可以直接看见几处村落和我们在山中的宅子,再远可望见金陵城。我一阵恍惚,如从仙境遁入人世,浑身都沉重了起来。中本悠太却在催促我快些走,他们都该等急了。

李泰容见到我们的时候,脸上一副见到鬼的表情。他一手一个搂住我们的脖子,大喊说,你们去哪了,再不回来,我连墓碑都给你俩立好了。我说,我们找到了老神仙,这几个月都在养病。

董思成出来看见我们两个的时候惊得书都掉了,他愣了一会笑道,回来就好。他不像李泰容,他捡起书,很快恢复了理智,看着我说,殿下,宫中已经派人来了好几次了,陛下病了,要您回宫去。

我旋即整理好衣冠,说,我知道了,这就回去。

李泰容说,不歇歇吗?天要黑了,明天再去也不迟。

我摇摇头看着他们笑道,耽误的够久了,南山之游,我会记一辈子。

他们三个人送我回去,没有乘车,骑的马,只因我想再看看这寂静的山林和繁华的市集。

李永钦那年也就十几岁,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团黑影,像天边暗下去的流云。那是黄昏,一天中人脸最模糊的的时候,我疲惫地坐在马上,远处山峦间涌来的晚风吹着我脸上的风尘,走过闹市,我看见高高的绳索上站了一个人,袖子很长,头发束得很高,低头吹着洞箫,乐声凄凉,身姿飘渺,恍若谪仙。我问他们,那人是谁,怎么吹的这样好听。他们摇摇头说不知道。正说着,他吹完了,可他并不离开,还是站在那里。天完全暗了下来,人们也渐渐散去,我好像在白色的星辰间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很亮,像流过泪一样。

接着那个披着星辰光芒的影子张开了双臂,随着身边的飞鸟一起坠了下去。我大叫一声想去接,但是有人先我一步,中本悠太飞身向前,可他抱不住那样重的人,只能又一次将自己垫在别人身下,他们从马上摔到地上,我急忙下马跑过去翻过中本悠太的身子,看见上面有几点血迹。我急声道,伤着没,你又来逞英雄,你要是旧伤复发了,我赔你一条命也不够。

他笑说,殿下又在说胡话了,命是能随便赔的吗。你别管我了,快去看看那个吹箫的伶人。接着不着痕迹得用袖子抹了抹嘴角。

我拉起那个伶人,他似乎毫发无伤,只是神情凄凉,那双狭长的眼似乎在质问我们为何要救他。

我问他为何要寻思。他只看着手中的箫说,那你为何不问我为何活着。

周围人说他喜欢的姑娘嫁给了远方的一个富商,已经很少听他吹箫了。

我说,你是为了这个才寻死?

他的头发和薄如蝉翼的衣袂被风吹起,好像随时要飞走一样,他在风中说,没人听我吹箫了,她不在,我既死。

我问他,你愿意来宫中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我愿意听你吹箫,我给你活着的理由。

我看着那箫上的名字:李永钦。那名字不久后被我写在了宫廷乐坊的名册上。

后来李永钦常问我为什么。我想了想说,其实世上不止你一人看着天孤独无望,我也在给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

父皇病了,我也不再整日浪荡,日日去他的寝宫请安。

衰老的赵夫人仍化着艳丽的妆,可不知自己的脸已经干枯得连脂粉都挂不住,她倚在父皇床头,满眼倦意看着我给父皇读诗,父皇不便下床,由赵夫人和身边亲近的宦官传达旨意。

父皇看我的眼神时常生出怀念,他大概是想起了母亲和兄长。一日他忽然让我唱起那首《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父皇听到这里,那双混浊的眼忽然落下泪来,他对我说,若母兄还在,汝不至如此孤矣。

我想起我生病那晚,父皇在我宫中的诸多沉默,忽然觉得父皇怎样看我都无所谓了。

那年暮秋,冷雨下个不停,南楚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与三皇子的尸体被发现在东宫,一个面容青紫,一个身上有斧伤。我的两个哥哥比我的父皇先一步死去。人们传言是三皇子杀了太子之后误食丹药两人一道薨了。

自那之后,宫中一片肃杀之气,南楚的天再没晴起来,连看门的侍卫都在哀叹。

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半月不曾出门,秋雨潮气重,我起了一身的疹子,我抓着出血的脖子,把那些书一本一本翻了好几遍,四书五经,没一个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终于,我看见在湿漉漉的雨中,一行人,哭哭啼啼又浩浩荡荡的冲我这边来了,头顶的乌鸦叫得粗哑,面前满身是雨的宦官声音像唱戏似的拖长,父皇他将皇位传给了我。

我不肯接旨,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唱戏似的宦官接着拖长着他的嗓子,丝毫没有畏惧地说,这旨不是殿下想不接就能不接的。我躺在母亲和兄长的画像旁,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我发疯似的将那些书一本本全都扔了出去,砸在雨中泥泞的地上。

后来,中本悠太来了,他站在门外劝说我,我不应答,他直接破门而入,中本悠太满身是雨,像那黛色的天,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用袖子擦去我脸上的泪和颈间的血,水在我们两人身下氤氲成一片深色的影子,我摸向他腰间那把匕首,而他将我按在他怀中,我仰起头看他,摸着匕首那只手被他按住。

认命吧,殿下。他说。

认命,这是我余生中,别人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两个字,我的命,似乎从来都由不得我自己。

我的手落了下去,兀自低声笑起来,我抓着中本悠太的袖子问他有没有骗过我。他说,臣没有,接旨吧,殿下。

我召来李永钦,让他吹起了那悲凉的《黍离》,我听着那乐曲,走到了雨中,冰冷的雨冲刷着溃烂的皮肤,我在那亡国之音中接下了圣旨,从今日起,我的生死,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当日,父皇就驾崩了,他临走时将我叫到榻前,那时屋里已是熏香都掩盖不了的腐臭,他问我,南山的日子,是不是很快活。我点了点头,父皇说,我本想让你后半生都如此,但是,对不起了,玹儿,南楚现在只有你了。我知道你自母兄死后性情大变是为何,你不愿同室操戈,更早已对皇家失望透顶。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对一个儿子的喜爱也会为他招来祸端……

父皇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中本家的兵权一定要收,你记住,南楚的安定,大过你一个人的私情。

我怔怔听着,想起幼时见父皇和中本大将军一起围猎的画面,竟像是什么倒影一般。

父皇死的那天,南楚早已显出不可挽的颓势,外戚乱权,贵族把持朝政,而北方离国还虎视眈眈,加之五代积贫积弱,父皇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即便如此,金陵和皇宫仍是浸淫在一片柔靡水气和浓词艳曲之中,不知城外饿死无数。那时的我,之前从未结交朝中任何势力,像极了赵夫人手中的傀儡。

赵夫人垂帘听政第一年,我再未出过一次皇宫,身边服侍的全部换成我不认识的人,而那时,我还曾幻想挽大厦于将倾。

朝中一些清流老臣也曾逼迫过赵夫人放帘还政,死谏者也不在少数,赵夫人不仅不在乎,我还要千方百计要保他们性命,李泰容曾暗地里和我说过,太后打算孝期过后,我大婚之时,让我亲政。

大婚。我念着这两个字,仿佛像是将要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我看了看李泰容身边的中本悠太,他只看着一池枯荷,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垂着头说道,不知是哪家的女儿。中本悠太仍是未回神,最近他总是来宫里,但不是找我,是太后召见。

在那些日子,我几乎是又拾起了我谱曲填词的那些闲情,据说我的词被印在各色花笺上,在坊间广为流传,尤其受那些勾栏里的歌儿舞女喜爱。我的风流多情似乎比我作为一个皇帝的身份更为人所知。

太后赐婚的懿旨下来了,我从未想过,是中本悠太的姐姐。

金陵城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婚礼的排场很大,据说是几十年最为奢华也毫不为过,金陵城里这三年未出嫁的女儿在那一天一同披上红装,大雪纷飞中,华盖下的人间却火热得烫人,死气沉沉的宫中也多了些快活的生气。

婚礼的前些日子,我曾在宫中见过中本悠太,他好像又长高了,下巴多了些青黑色,一身戎装,似乎是刚练完兵回来,我叫住了他,问他可愿与我共饮一杯。他依旧那样心事重重。

我亲自拿锄头在我还是皇子时的寝宫前挖出了一坛酒,那是我初见他那一年在这埋下的,我拍了拍上面的土,冲他笑了笑。

杯中的清液映着空中明月,俱是潋滟流光,就像对面人的眼睛一样。

他说,陛下已经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了。

我说,其实我经常偷偷地喝,酒是个好东西,再漫长的夜,都可让人无忧地安眠。私下里,在他面前,我从不称朕。

陛下总睡不着吗?他问,我摆摆手,只是入冬了感觉夜有些长,无妨,我都习惯了。

我看见他手上有伤,拉过来忙问他怎样,他抽出手说,昨天拉了一下午弓,小伤而已,臣早就习惯了。

我起身返回寝宫中,找出他曾经留下的那瓶药,在他手上一点一点细细涂抹,就像他曾经对我一样,那只手渐渐变得暖和起来,我好久没有握过这双手了,我看见那只布满伤痕的手微微颤抖,接着我听见他哑声道,陛下,我阿姐,你好好对她。

眼前忽的暗了下来,是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眼像有星辰,仍是那么明亮,但我在那双眼中看不到我,也许将来永远不会看到。

我强忍着喉间的热意笑道,当然,你的姐姐,我必定会视若珍宝。

陛下。他忽的跪在我面前,臣只有这一个姐姐,自小和臣一起长在沙场,不懂什么宫中规矩,还请陛下让她远离是非之地,臣定当为陛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我急忙上去扶他,说道,你这又是做什么,我们之间也变得这样生分了。

头顶乌云迅速聚集起来,雨落在我们两人身上,我扶起他,只感到他身上又冷又潮。我看了看天,说道,今日留下罢,就在我这寝宫,就当陪我最后一天。

我叫人打扫了一通,这里很久没有人住了,门前的花草都枯了。我躺在床上,他却不来,仍是不卸甲得站在门口。他说,古代常有忠臣良将替皇帝守夜。先皇还在时,家父也曾持长枪站于帐前彻夜不眠,塞北严寒,蛮族的笛声总让人想起故乡。

可是……我说,现在已经无法再听到蛮族的笛声了。

南楚的版图曾经很大,像一只展翅的雄鹰,后来被离国咬的只剩一只翅膀。如今偏安江南,再也听不到草原上的笛声了。

我问他,会不会恨皇室的无能。

他却说,若旧都百姓都可安居,又何必在乎是哪国人。臣不敢妄自许诺收复失地,但臣已不愿看战争再起,田园荒废,百姓流离。

他在军中出生,随军数年,征伐之苦,他比我懂得多。离国还很年轻,总归未来多于现在,而南楚,总是在安逸中显出几丝凄凉的暮气,我知道天下未有不亡之国,改朝换代是顺应天命,终须有一人,会成为南楚的罪人。

窗外雨声渐渐响起来,秋雨湿寒,他身上的旧伤又该疼了,我叫宫人生起炭火,叫他过来,他不肯。我说,我又不会将你怎样,只此一晚,明日我们再做君臣好吗。

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顺了我的意,我为了驱他身上的湿寒,让他脱下厚重的盔甲,坐在床边烤了很久的火。房间里暖光盈盈,他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颤的睫毛扫下一片淡青色的阴影,我的脸颊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

我问他,你是不是以后就不常在金陵,总去豫州了。我看见他点了点头。豫州是南楚与离国的交界,是整个南楚离金陵最远的地方。

我解下束发的玉冠,将全部头发散了下来,我拿匕首割了一缕头发递到他面前,笑了笑说,留给卿做个念想。

我没想到他也解下发冠,将自己头发割下一缕放到一个香囊里,说,陛下看见它,就像看见臣在身边一样。

烛昏帐暖,我笑着说,你看,我们像不像夫妻。




大婚后太后履行承诺还政放权,回到后宫。我提拔了李泰容和董思成,拟新政革除弊病,那时候我还是想过做一个明君的。

新政的实施比想象中困难的多,它触及到朝中诸多利益,太祖是代前朝后主称帝的,名不正言不顺,为拉拢朝中大族及旧臣,将宗室都迁到封国,以家族地位为选官标准,寒门则一概不录用。而新政第一条就是废除太祖所立旧制,唯贤而任。新政刚刚草拟,还未公布,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朝中哗然,弹劾李泰容和董思成的折子快把我条几压塌,但我仍是将它们压了下来,不予理会,甚至有时候还拿到李泰容和董思成面前,每弹一笔,画一道正字。

他们却不以为然,甚至还和我一起数,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草拟新政的同时,也一同交代好了后事,不成功,便成仁。

每次我批奏折批到深夜,都是瑾妃在一旁陪着我,为我研墨添衣,她那总是有些清冷孤高的脸此刻在昏黄的烛火下透出些许温暖,她总是坐得很直,身形似鹤,淡淡的目光总是有种疏离出世感。她看奏章的时间比看我的时间都长,她不似闺中女子不问世事,而是总对朝中的事物频发议论。譬如她就和我说过,革除弊病不可操之过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现在只倚靠着年轻臣子,而那些大族在百年来已与南楚同生同息,皆是朝中砥柱,手中又握有关乎南楚生计的诸多权利,那些老臣们,一半心在先帝那,一半在太后那,再加之陛下宗室都在封地,无半点实权,一时半会,陛下只能倚仗这些大族。

我笑着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说她是长女,自小父亲在外征伐,母亲多病,家中弟妹与府中事物都是她来打理,操心惯了。

我直白地问她,你这样劝我,是怕我收你们家的兵权吗?

她淡淡地笑了,收兵权的事,自先帝在时就开始传,传了有十几年,可惜家父一根筋,不懂得退让,总觉得自己的赤胆忠心不会招来半分猜忌,总还以为自己和皇帝是一家,觉得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忠臣良将,可这天下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她握住我的手,说道,若陛下真要收,还请给我们一家人留给性命去归隐田园。

瑾妃总是这样,宠辱不惊,那淡淡的眼神却告诉我,她只当我是陛下,不会爱我,也笃定我心里没有她。我们俩就这样,永远客气礼貌,外人说这是相敬如宾,就像纱窗透出的倒影在宫人看来像极了一对璧人。

每到冬日,我的旧疾总要复发,入睡需高枕,夜里常常咳醒,我怕吵到身边的瑾妃睡觉,独自披了件衣服坐到了门外去。外面下了雪,天是粉红色的,豫州比金陵冷得多,不知道他有没有添衣,也不知道他在这样的雪夜会不会想起我,宫里的梅花开了,而我已经长到可以够得着梅花树的年纪了。

想到这里,一阵冷气吸了进去,我咳得更厉害了,瑾妃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给我披了件大氅,又把暖手的炉子放到我手里,看了看我手中的香囊说,陛下有思念的人吗,见你总看着它。

我摇了摇头,把香囊收了起来,她也没再问。

她说我这病最畏寒,要扶我去屋子里坐,反正自己也没了睡意,不如一起说说话。

我们摆了盘棋下了好久,最后她看我病中困乏,故意输给了我,说着,天也不早了,我也困了。

我也打算睡了,可是只能坐着睡,瑾妃在我身后和脖子后面垫了枕头,还拿过本诗集在我耳边轻声读着,她说幼时也是这样哄弟妹睡觉的。

那夜我竟在瑾妃的声音中没有咳着入睡,梦里我第一次梦见了我与瑾妃,冬日的雪中,她打着伞披着红色的斗篷站在门外,而我抱着孩子去摘那刚开的梅花,臂弯中那张白生生的脸上一双眼目似点漆,我回头看见瑾妃也在看着我,那张脸虽仍清冷如月,却笑得格外温柔。

我以为我和瑾妃会一起白头,如果她没有发现那些画,是的,中本悠太去了豫州,我像忘记他一样,不再和任何人提起,但思念不会骗人,只要一闲下来,总会想起他,之前我是从不信那些画舫歌女唱的相思之苦的。后来,我便偷偷地画他,不知画了多少张,我怕时间长了,连他长什么样也忘了,南山游戏,雪中摘梅,林中舞剑,甚至其中还有一张是那夜过后的清晨,中本悠太在罗帐中昏睡的场景,露着寸缕不着的后背,散在床上的头发旁是袅袅升起的龙涎香的烟雾,透着些艳情。

瑾妃翻到它们时,愣在原地很长时间什么也没说,月光入户寒人骨髓时,她问我,陛下是因为这个才娶的臣妾吗,陛下看着臣妾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我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放回去,我们还是夫妻。

瑾妃则全然不听我的,她只是眼含悲哀地抚摸着那些画,一边笑一边落泪,她对我说,陛下,臣妾的弟弟长得很漂亮吧……其实,你那香囊上面,是只有我才会绣的花样,我第一眼看就认出了……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没过多久惊慌的宫女跑过来告诉我,瑾妃拿簪子划伤了自己的脸。

我跑过去的时候,看见那清冷的脸上那一道惊心的血痕,她还想再划,被我死死抱住,我求她不要再作践自己,她却只是沉默。

瑾妃永远是倔强的,她在报复我,用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可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爱的人如此。

从那之后,瑾妃退居后宫,再也没为我研墨,我在她面前烧了所有的画和那个香囊,只求她再与我说说话,我告诉她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从没为了别的理由娶你,曾经一切都是前尘旧梦,我已经决定忘了。可她看我的眼神,既不怨恨,也不轻蔑,只有怜悯,和中本悠太一样。她依旧端坐在那里,身后的窗外是棵枯死的树,其实我想告诉她我做过与她有关的梦,我希望她能永远为我研墨读诗,我还等着春天为她调香制胭脂,但我知道她不会信了。

瑾妃病了,给他看病的御医把出了喜脉。瑾妃每天要吃很多药,我日日去探望,每例药都亲自过问,可瑾妃的病仍是不见好转,后来知道,原来除了我命御医开的药外,每日送去瑾妃寝宫的,还有太后的药。我知晓后守在门外拦住从太后宫里来的送药宫女,告诉她从今日起不必再送了,宫女面露难色,我大声喝道,到底谁是这个皇宫的主人!宫女吓得后退半步,终于还是走了,第二天听说她被处死了,又换了一个宫女,她跪在我面前,颤颤巍巍举着药,带着哭腔说,太后说这药必须喝。

我拿起碗,看着那混浊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将碗放回案上,擦了擦嘴说道,回去罢,就说瑾妃已经喝了。

次日药又送来,我接着饮,如此喝了七天,终于在第八天早朝的时候,我眼前一黑,一张口,吐出滩血,满朝文武大惊失色。

太后来了我寝宫,她好像更老了,比先皇都要老,她说,你也敢要挟我了。

我躺在床上笑了笑,说道,孩儿哪敢,等朕死了,你再扶一个傀儡便是,何须惊慌,还是怕他没朕听话。

她干瘪的手指缓缓划过我的脖子,如果那是一把刀,此刻我已经死了。

我抓住她的手说,瑾妃的孩子,必须生下来,不止生下,我还要亲自教导,将来还要把皇位传给他,太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这江山姓什么。

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胸腔疼得厉害,天知道太后给瑾妃喝的是什么药。我抹了抹嘴角的血,发现太后看我的眼神变了,那只手抚上我的脸,她生过两个儿子,皆是病死,死前咳的血染红了整个枕头,她看着我,似乎是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儿子,眼神忽的软了下去,但那也只是短暂地一瞬。她说,陛下年轻气盛,以为只要拼劲全力,就能得偿所愿,可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你们这些雄心壮志又自命不凡的年轻人,这世上,除了那檐上积雪,没有什么是一尘不染的,你们这些人,要是心不死,水淹火烤都有可能会活下来,但若夙愿一朝破灭,他自己可能就像那投江的屈原似的先自绝于你面前,陛下还是,太相信这时间有所谓的浩然正气了。

我知道我激怒了太后,也同样感到会因此付出代价,这一天迟早会来。太后走后,我将脸埋在枕头中,浑身都是冷气。

在我养病的这段时间,太后又重新干预朝政,先前那些被我打压的大族此刻似又是找到了依靠,我才知道,她先前的退让,可能只是对我的仁慈。并且太后声称瑾妃临盆的日子与她的寿辰相近,恐血光冲撞了她,要让瑾妃出宫生产,南楚最重孝道,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我也知道我再忤逆太后对我已是不利,只得答应。

我将瑾妃安置在了南山那座宅子,说那里有山林之气滋养,不似宫中污浊,山下还有市镇,是玩乐的好地方,我看着她脸颊那道疤,花容月貌是毁了,她这样的人,怎能忍受走在街上受人指指点点。说再多,我欠她的也都无法补偿了,我强颜欢笑,说你若不想出去就待在宅子里看看书,写写字,那里有我们留下的不少书卷,够你看一阵子了,还有些宫中不让看的市井俚俗,当初我还为那些被先生打过手板。

她的眼神已经比之前平静很多,她说,那时陛下曾与贵族清客游于南山,箫管琴筝响到深夜,宴乐场景引得人登墙而看,一时成为美谈,其实臣妾在入宫之前见过陛下的,在城郊那个桃花林,未敢接近,只是远远看着,那时的陛下,一掷千金,诗酒风流,笑起来是少年人的样子,其实臣妾想见的,只不过是那时的陛下而已,可惜,陛下不会对臣妾那样笑。

她深深向我行了礼,然后乘着马车在秋日的萧瑟中远去,在她出宫时我才明白,其实瑾妃并不恨我,相反,她对我的情意,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瑾妃寻了清净处,可我每日还要与那些大臣和太后勾心斗角,这朝堂之上的斧影刀光,一点不逊于沙场之上。

每至深夜,我累极时,再也看不见那一双平静的眼,我摸了摸腰间,香囊也毁了,这个皇帝,当的像个孤家寡人。

我找来李永钦给我吹曲子听,他还是那样,独立的侧影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鸟,他入宫后就再没能吹出初见时那样动听的曲子。他说,乐为心声,那日奴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站上那绳索的,这世间最美的乐曲,不过是死前的绝唱。

李永钦不仅会吹箫,还会演傀儡戏,我时常与他带着面具起舞,只有在那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不再是皇帝,而是金陵城上空飞得最高的那只鸟。

太后的寿辰一天比一天近,曾经太祖尚节俭,连死时也不树不封,只有一口薄棺,如今太后过一次寿竟将国库中的银子花去大半。南楚的人依旧爱歌舞爱享乐,沉浸在举国的欢庆中,没几个人看得见日薄西山时那夕阳有多缓慢和苍老

瑾妃临盆的日子和太后寿辰撞到了一天,偏偏那几日太后头疼病犯了,寿宴中将宫中所有御医都留在了身边,只派了一个年轻的御医去给瑾妃接生。

台上演着笙歌曼舞,台下文臣在作诗写赋,我却全然无心,只想着快些结束赶到瑾妃身边,太后时不时看我两眼,好像也并不在意,其实那天有侍卫不断上前想给我通报好几次城外的消息的,可是都被拦下了,于是我全然不知瑾妃在南山究竟怎样,而当我一身疲惫从宴上退下时,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来了,我才看见有宫女焦急地等候,我认识她,她是瑾妃的贴身侍女,她一见我就跪到了地上,她呈上一块带血的帕子,说,瑾妃想见我一面。

我带上御医快马加鞭感到南山时,只见空荡荡的院子落满了枯叶,一片孤寂,年轻的御医伏在我脚下颤抖,不远处宫女跪在门口哭,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我推开门,只能看见那摇曳的烛火中瑾妃那张惨白的脸和她身旁那个没有一丝气息的孩子,我走过去叫着她,旁边的御医告诉我娘娘已薨,可是我还是在尘屑一样的月光下看见瑾妃冲我笑了,那笑容像月亮的一部分,我知道,她要走了,她回月宫做神仙去了,金陵留不住她的。

在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我悲哀地发现我最后一个亲人也死了,这世上再无怜我爱我之人了。

瑾妃葬礼过后我三日没有上朝,只待在南山那座宅子里,整理着她一件件遗物。

中本悠太从豫州回来了,最怕的那个人,终究是站到了我面前,他问我,为何瑾妃娘娘会在宫外生产,为何身边只有一位刚入宫的御医,为何……为何他的阿姐会划伤自己的脸。

他站在我面前,手按在刀上,像是几天几夜都没睡的样子,我抬起头,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到些什么,可是只有恨意,曾经携手共游,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知道,从我大婚的那天起,所有歌与酒,就都是往事了。

我握住他的手抽出那把刀,将它放到我的脖子上,我说,朕知道自己失信于你,一切都是朕的错,卿再等等,这条命会赔给你,等朕办完了那件事……

他仍是用那种不信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当了皇帝就擅长撒谎一样。中本悠太忘了,今日不仅他死了姐姐,我还没了妻和子。

我浑身痛的发抖,从瑾妃的遗物中拿出自己那本文集,每页都有瑾妃用小楷写下的眉批,那字如人一般,端方秀丽。我把那书在中本悠太身上摊开问他,你说,瑾妃为何要看我的文集,为何要写这些,为何……我喉间一腥,一口血吐在了面前人身上,有人在扶着我,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唱着那一首歌,听我娘说那是个鳏夫写的: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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