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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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梦 【玹悠】

中本悠太参加了学校的校庆,那时他已毕业十余年,主任的讲话却仍是让他昏昏欲睡,晨光退去,太阳更加耀眼,晒着昨天被露水打湿的青草,他闻着那湿润的泥土味,仿佛再睁开眼仍是十六岁。他在教学楼的楼顶看见了郑在玹,恍若梦境,对他露出某种意气的笑,那人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的,他不知道,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何种勇气上来的。郑在玹这么多那就像没有老一样,对他说,是不是累了。他躺到郑在玹的腿边说,是啊,让我睡会,就一会。他像死亡一样睡去,脸被冻得苍白。他只记得郑在玹小声和他说着什么,貌似是他们相遇的故事,他早忘了的东西总能被郑在玹记得这样清楚吧。

郑在玹说自己和中本悠太的相遇是一个孤独的小孩遇见了另一个孤独的小孩,中本悠太说孤独的只有你吧。郑在玹只是淡淡的笑,并不说话。他记得那年在雨季过后疯长的绿草,好像要把整个校园淹没,中本悠太却总说没有那么夸张。郑在玹想也许人和人的记忆真的会有偏差。他记得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抱着新发的教科书,躲在齐腰高的野草堆里哭,他从走过无数遍的小路停下,听那阵哭声从难以抑制的急促到平静地抽泣,他停在那里,是因为那天他也很难过,心像被大火烧过一样,荒的什么也不剩,而中本悠太替他哭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中本悠太哭泣。

他们被分到了一桌,最后一排,身旁是笤帚簸箕,有时会被被人误认为垃圾桶在那,总有纸团向他们飞来。中本悠太抱着书来的时候脸上看不见一点湿润,只有眼角还红红的,像被揉搓过。他记得语文课,他记着笔记,中本悠太手撑着脑袋侧着脸看着他,笑着说了一句:你字写得真好看。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郑在玹觉得有白鸽从中本悠太的眼中飞过,直飞到柔软的云间。空气间再没了伤心,这个人这样笑着,好像人生从没有一场大哭。他在那样的目光的注视下,竟觉得脸有些烫,一个纸团又飞过来,轻轻砸了下他的额头。

中本悠太后来说,那天他是看郑在玹心事重重想逗逗他。让别人开心在那很多年间似乎成了中本悠太的一种自己担上的责任,郑在玹却说,你可以不用这样累,我看得出你不开心。中本悠太下一秒就要哭了,可是他再次忍住了,在他一种自认为奇怪的自尊的驱使下,他并不想承认郑在玹看穿了自己。

寄宿的生活压抑而无聊,中本悠太连同宿舍里的人决定在深夜翻墙去网吧,郑在玹是唯一一个不同意的人,最后宿舍六个人走了五个,中本悠太从窗户跳出去前,笑着对郑在玹说,好好看家,回来给你买烧烤吃。可到了网吧,中本悠太发现别说烧烤了,网吧的门可能都要进不了了,他把钱包忘在了宿舍,就在他苦恼的时候,郑在玹出现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他的钱吧,呼吸有些急促,中本悠太一把抱住郑在玹的肩膀,兴奋地揉着他的后背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郑在玹则不动声色的从他怀里挣开说,我不放心你,就这一次,下次别再这样了,明天还要上课呢。中本悠太嗯嗯的从钱包里掏钱,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还顺便给郑在玹开了一台机子。

郑在玹没想到的是,中本悠太在那里看了一晚上奥特曼。他半夜醒来时看见中本悠太已经熬不住睡下了,双手抱在胸前,很冷的样子。他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了对方身上。他第二次醒来已经四点了,外套又回到自己身上,而中本悠太的位子则空了。他走出网吧,这个贫瘠的小镇一入夜街上便一个人也没有,荒凉的像座死城。中本悠太坐在路边,像个等着父母来接的孩子一直望着一个方向。郑在玹坐在他身边,中本悠太说,我家在那边。他顺着对方的手指,只能看见一片死寂的黑暗。郑在玹知道中本悠太和他们出生长大在小镇的人不同,他是从很远的城市里来的,从一片繁华湿润跌落进荒漠戈壁,光几个小时摇摇晃晃的大巴车,就足够让人心生寂寞了,也难怪他会哭。

中本悠太向四周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人之后,把自己的头靠在了郑在玹的肩上,那是他们此后很多年,中本悠太在只有他们两人时才会做的动作,把头靠在他身上,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在这里歇了歇脚。

中本悠太说,你是除了我父母外唯一一个会在我睡觉的时候把衣服盖到我身上的人。而郑在玹想说又没有说的是,你是第一个会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的人,原来人的重量竟这样轻也这样暖。那天他们就这样坐在马路上,看天一点一点变亮,看整个小镇解冻一般恢复运转。那一天郑在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填了些温暖的东西,不再呼呼灌着冷风。

一回生,二回熟,中本悠太开始频繁地在熄灯后出逃,然后在白天睡一整天觉。郑在玹不知道多少次在老师走近时把中本悠太拍醒,他劝过他,要爱惜身体。中本悠太那时刚被罚站回来,他趴在桌子上,看着玻璃外的天空,拿着郑在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说,可是这里,感觉好空啊。我不想做囚犯,可是那种快乐,又更空虚,我想过一种能感受到自己在活着的生活。我讨厌这里,真想回家啊。

郑在玹感受到中本悠太的心跳,一下一下,像座小火山,把他的手炙烤,这里明明那么有力。

他陪中本悠太在网吧打了几晚上的游戏,天亮踏出网吧时脚步都是虚的,中本悠太可以上课睡觉,可是他不能,以至于这样几天来回,出操时眼前一黑直接坐到地上,他只是太困了。中本悠太当然不能说是昨天晚上通宵了,只是说他低血糖,把他背去了医务室,中本悠太后来见他迟迟不醒,自己也困得很,干脆和郑在玹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起来,那个人还是那么暖和,他又向对方靠了靠。

郑在玹醒来时,看见中本悠太坐在窗边正在咬着一块面包看夕阳,在他的记忆里,中本悠太总是会然地开心,又突然地安静,安静时喜欢看着天,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现在中本悠太的脸被夕阳染上昏暗的怀旧的颜色,听见他醒来,中本悠太跳到他面前,塞给他同样的一个面包,说,你睡了一整天,是不是饿坏了。经他一说,郑在玹发现自己确实很饿。他一边吃着,一边听中本悠太说着,你个子这么高,怎么身体连我都不如,哎,我再也不去了,为了你我也不能去,你是不是离不开我啊?说完还不忘摸一摸他的头。其实他知道郑在玹是怕自己孤单。郑在玹好像听自己父母也说过类似的话,听着中本悠太故意学大人的语气,又好笑又觉得欢喜。他把手放在哪对方胸口上说,现在还难受吗?中本悠太却像害羞一样躲掉说,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郑在玹知道黄昏是一天中最短暂的时候,就像人生中某些东西转瞬即逝,他珍惜和中本悠太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后来他独自一人生活时,也是靠着这些回忆一点一点撑过去,以至于在余生回忆太多次,那些面容都模糊,器物的色彩和光泽都被美化,已分不清真假,只记得那永远如黄昏的时刻。那时的他觉得,即使他们只认识了几个月,却比一些人的一生都要长,郑在玹那天在心里小声说,其实我也是,这里面空落落的。

中本悠太恢复正常生活,好好吃饭睡觉,不再深夜翻墙。但他有了女朋友。

男生宿舍旁边是澡堂,午休时总有刚洗完澡出来的女生,穿着短裤和人字拖,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肩上,笑着从男生宿舍门前经过,赤裸的脚趾穿行在正午时分金色的阳光里。他记得那天正在洗衣服的中本悠太在窗户前愣住了。而那时他已经有了预感。

中本悠太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但中本悠太也明显快乐了很多,郑在玹知道他的心正在被另一个人填满,他觉得该替自己的朋友高兴,但他却不可抑制地感受到一种失落,原来能让他变快乐的并不是自己,他也是那时会开始想到,中本悠太是怎么看自己的,一个寂寞时的伙伴,一个毕业了就不会再联系的普通同学吗?

他也是在那时候遇上李泰容的,郑在玹对同类之间有一种感应,当他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看见李泰容一个人吹风时,他便知道他们是一种人,那种相同和中本悠太是不一样的,他和中本悠太像是找到了失落的另一半拼图,而和李泰容,像是在一个秘密的镜子里发现了自己的双胞胎。那时李泰容因为吃药整个人胖了一圈,脸圆圆的,神情呆滞地数着对面教学楼亮灯的教室,他哽咽地对郑在玹说自己最近解不出数学题了,而从前他在数学竞赛都获过奖。郑在玹问为什么,李泰容说因为自己生病了,因为会让人不知道哪天就死,也算是一种绝症。郑在玹不说话了,他看见中本悠太和他的女朋友在学校的小树林边,你一下我一下地轻轻撞着对方的肩膀,脸上是羞涩和兴奋的笑,简直像两个相互嬉戏的小动物。

李泰容说你很羡慕他们吧,我也是,我之前以为谈恋爱是什么精神的伟大合鸣,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天崩地裂,海誓山盟,没想到只是让人退化到孩子一样,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孩子一样的快乐,是很奢侈的,很多人离开了那个年龄以后,终其一生都在追逐。

李泰容是个爱解数学题的哲学家,这是郑在玹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后来他们经常在那里说话,郑在玹也经常在那里看见中本悠太在校园的任何一个地方,他总能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他,郑在玹想中本悠太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被一个人这样长久地注视过。

后来李泰容从那里跳了下去,明明前一天还说要给自己讲刚看的书。

郑在玹看着校工拿着水管洗着地上的血迹,那曾经存在于一个人身体中的温暖的、宝贵的血液就这样流入下水道,就像一个生命如此轻易就是死去。

旁边驻足的人在小声议论着,听说是个同性恋,有抑郁症,不是我说,我虽然不歧视他们,可是还是觉得他们和正常人总归是不一样的,也怪不得会自杀。

郑在玹笃定中本悠太听见了这句话,他不敢问也不敢看中本悠太,好怕他也说出同样的话,但他只是问了句,你认识他吗?

郑在玹没有回答,阳光发白,照得他眩晕,他忽然弯腰呕吐起来,没几个小时他就发了高烧,他打完针在宿舍躺着,窗外的白光继续割着人的皮肉。宿舍后面是一大片田地,最热的时候,有农民在其间浇地,人看起来那样小,从这头走到那头要好久,在天地间就像在铁板上被炙烤的肉一样。他想,楼顶的太阳一定更烫吧,站在那里的李泰容会不会觉得疼。他想给自己讲的那本书是什么,永远不会知道了。天台在一天之间就围上了铁丝网,被上了锁,再也没人能上到那里。李泰容曾告诉过自己的漂亮的数学公式,被大风吹得粉碎。那是郑在玹第一次触及到真实的死亡,物伤其类,他想着,也许李泰容是自己未来的倒影也说不定。

在他头抵在玻璃上头痛欲裂的时候,中本悠太给他带来了午饭,他有时候希望中本悠太不要对他这么好,不要做那个唯一一个会注意到他不在的人,这样他还好去恨他一些,他知道自觉地照顾人是中本悠太的习惯,可他不是,他只给喜欢的人亲近与真心。

中本悠太把冰凉的矿泉水贴上郑在玹的脸颊,对他说,来吃饭,不吃饭病怎么好。

郑在玹把自己的饭卡放到中本悠太的手里,说明天你吃饭用我的卡。中本悠太说,分那么清干什么。郑在玹说,分清一点好。中本悠太沉默了一下,他顺着郑在玹的目光望去,他说,你知道吗,我刚来时,把麦苗当成了葱,还被班里的同学嘲笑了。郑在玹说,没什么好笑的,你不认识麦苗,就像他们不会坐地铁一样,只是从小生活的环境不一样罢了。中本悠太撑着脑袋看着郑在玹,问他,你和李泰容是朋友吧,我见过你们俩一起走。郑在玹嗯了一声。其实他觉得这个时候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他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而中本悠太只是说,我觉得对于一些人来说,死并非一件坏事,我时常想也许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一场梦,在这里受完该受的苦,就回去了。

也许吧。郑在玹在李泰容那里听了太多的哲学,他打开饭盒开始吃饭,吃饭这样简单地事情不会有哲学吧,生病令他的味觉减退,他只是简单咀嚼就咽下,像完成什么任务一样。他一边吃一边听着中本悠太絮絮说着,他们之间似乎很少有这样的交谈了。中本悠太和他说,女朋友决定少和他见面,要专心学习,他也不能整天吊儿郎当,得考虑些正事,如果我们高中毕业了有很好的未来,也许就还有可能在一起。郑在玹机械地塞着饭,脸上堆出笑表示赞同。与中本悠太习惯性地去照顾身边的人一样,郑在玹对中本悠太的任何话都回以微笑也成了他的一种条件反射,即使他现在心中滋味万千。

中本悠太买了新的球鞋和短裤,他在操场的时间越来越长,皮肤被晒黑,身上也有了药油味。他说这是他找的新的目标,本来父母像让他好好读书的,但是他现在厌恶这监狱一样的学校,想来想去,只有球场可以收留自己,没有几个月就会来人选拔,如果能被选上,当然是最好的。中本悠太变得繁忙,按时睡觉,珍惜吃下去的每一口粮食,郑在玹想这样健康的中本悠太应该不会再躲在草丛里哭泣了,不过经历了一个冬天,那些草也枯萎了。

但是在选人前的一个礼拜,中本悠太的腿骨折了,是为了给即将过生日的郑在玹买生日礼物,翻墙出去的时候被一个摩托车给撞了。只是因为在生日的几天前,郑在玹对他说过,他的父母不喜欢庆祝一些节日和生日,他曾经因为想要蛋糕和礼物而被打过一巴掌。可能在他劳碌了一生的父母眼中,仪式感是一种铺张,享乐是可耻的,一个小孩子怎么能伸手要东西呢。后来他就不怎么过生日了。中本悠太却觉得一个人在生日那么重要的日子,该被好好对待,他买了只钢笔,用他节省下来的生活费,他喜欢看他写字的样子。当他被撞到,在那种陌生而强烈的疼痛袭来之时,他第一时间竟是摸向口袋,庆幸它还好没有摔坏。

那一次也是郑在玹第一次向老师撒谎请假,他赶到的时候,看见中本悠太脸色惨白地靠在床上,旁边是班主任生气地训斥,他没敢进,躲在门口。他看着夜晚的医院,只要能躺下的地方都睡满了人,像什么难民集中营,仿佛外面已经洪水滔天。他置身嘈杂的人群,心也被吸住,动弹不得,他还是讨厌来医院。

等班主任走了,他才进去,中本悠太病恹恹的脸看见他才提起一点精神,他笑着说自己实在太倒霉了,不过他还好。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只钢笔,说是给他的生日礼物。郑在玹没接,只问他,你是为了这个东西才被车撞的吗?中本悠太小声说,摩托车,摩托车,别说的那么严重,你写字很好看,该有一只钢笔的。他把那只钢笔放到郑在玹手中,沉甸甸的,郑在玹没用过这样贵的笔。他想问中本悠太下个星期的选拔是不是去不了了,但他知道说出来也只是徒增对方的伤心,便没有再提。

中本悠太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抬手看看了时间说,离我爸妈来还有九个小时,离暴风雨还有九个小时,你还有九个小时来说你想说的话。

郑在玹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话,我不是来教训你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中本悠太却有话想对他说,他看了看周围的人都睡了,招招手让郑在玹坐的近一些,然后将头靠在了郑在玹的肩膀上,捏着对方的手说道,疼死我了,让我靠会。中本悠太发现郑在玹的肩膀好像又宽了,个子又高了一些。他捏了一会后又把手攥成拳放到郑在玹的掌心。中本悠太很困了,但还是撑到零点,他看着外面的星星对郑在玹说了句:生日快乐,成人啦,郑在玹,让你在医院过生日真抱歉,你不要不开心。他说,我很开心,我很少在生日这么开心。

郑在玹望着窗外,那一刻,他曾希望整个城市只剩他们两个人。

中本悠太腿好了之后女朋友也和他分手了,不过他也没有太伤心,他形容自己是已经适应了这种非人的生活,在考试考地昏天黑地的地方,过分追求世俗幸福是一种奢侈的事情,将自己想象成一台机器就好。而郑在玹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快高考了,对于他们这种小镇上长大的孩子来说,这是唯一飞出这片阴霾的机会,他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学习,他每天在熄灯后独自坐在楼道里背书,比别人都早到教室。中本悠太说你不必这么拼命,要爱惜身体。这时郑在玹正在解一道数学题,他忽然说,你第一天来这里时哭了吧。中本悠太愣了一下,郑在玹接着说,这里就像你见到的那样贫穷、闭塞,每个人的时钟都被拨慢了一圈,你只是因为要在这里待两年而哭,而我再不努力,我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变成你从不会注意到农民,变成你在大巴车上看见的工厂里的一员……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那些职业并不低贱,我不该这样想,踩着别人杀出一条血路当所谓的人上人,我的理想该更崇高一些,比如改变不公平的环境,比如通过实现我的理想让世界变得更好,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没有那种能力,我能做到的极限就是不要沉沦……

郑在玹一口气说了好多,这些年积压在他心头的那些呼啸的山风和火车鸣笛的声音,他想起曾在山上看见过的海市蜃楼般的城市霓虹,想起这个小镇刚通火车时站台攒动的人头,从记事起,他的心就只被空虚填满过,他为遥远的远方假设了一座彻夜不息的游乐园,以获得一张入场券为目标慰藉自己,看着铁轨告诉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走出这个连座图书馆也没有的小镇,可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他并不确定,真正走进那座游乐园,会是什么样子。

而中本悠太看出了郑在玹的难过,他只是轻轻握住了郑在玹的手臂,捏了一下,好像扶住了郑在玹一颗摇摇欲坠的心,什么都没说却像什么都说了,郑在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人从悬崖上拉了一把,那天他认定中本悠太是唯一可以慰藉自己的人,他也是在那天忽然很怕中本悠太死去,如果哪天他不在了,这个世界就真的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了。

高考结束后,郑在玹如愿以偿考上了一个还不错的大学,中本悠太则自称要在三流的学校混日子。郑在玹的学校有两个校区,一个在中本悠太所在的城市,一个在几百公里外的地方,那是郑在玹所在的地方,而郑在玹撒了一个谎,说自己和郑在玹在一个城市上学,为此他每周末都要坐上好几个小时的火车来见中本悠太,只为和他吃一顿饭,说几句话。他买的最便宜的绿皮车,车上的人疲惫、拥挤、嘈杂,再冷的天气也会有热气混合着异味蒸着人脸通红,他那样的成年男性要缩在小小的座位里,每次下车他都觉得自己要散架,见中本悠太前都要闻一闻自己身上有没有味道。

中本悠太则是吃惊于一个人的友谊可以持续这么久,他没有这样的习惯,他觉得一个阶段就有一个阶段的朋友,人生是一辆有额定载重的车,装进去什么就要卸下些什么,要不就太沉了。

他问郑在玹你在大学里没有朋友吗。郑在玹好像并不愿意提起这些,他在的那种环境,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尖子生考进来的,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我怎么超过别人,绩点、竞赛、论文,他每天被这些关键词围绕,大家一到期末便遮遮掩掩,一个宿舍里有几个人就会有几份不与人说的复习资料,有次他把自己的重点给了隔壁宿舍,下铺的人生气地说,你这样就拉不开差距了,我们还想要奖学金呢。那一刻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愿过这种被人当成假想敌的生活,他以为大学就不必汲汲于一个数值化的结果了。没想到他曾经屈服并信奉的规则如今深深伤害了他。

但他好像又不能对中本悠太说这些,就像一个中产家庭的人无法对没有温饱的人诉说生活的痛苦,一个健全的人无法对没有脚的人说走路有多累一样,怎样说都会被认为是一种炫耀。于是他只能说,没有谈得来的人。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中本悠太,他想见他,每天都想,只要和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声音,心中就会少很多难过,中本悠太就像他找到的一方装满童年的故乡,他一生中很少这么依赖一个人。

但中本悠太在学校则是有很多朋友,意气风发的,比高中更像个少年,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有什么理由再不快乐。

大二时郑在玹在学校的课越来越满,他们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有时一个学期都不曾见面,郑在玹发现,好像自己不去找中本悠太,对方就不会来找他,于是赌气一般,他想等对方主动一回,一等就是三个月,最后还是他没忍住,在生日那天约好了去见中本悠太,他是带着蛋糕去的,他看着气氛越发浓的欢乐夜晚,忽然很庆幸自己是在情人节出生的,他想和中本悠太坐在烛光前,坐在耳鬓厮磨的情侣中间,假装面前不是一个生日蛋糕而是什么别的东西,他甚至都没让人把“生日快乐”四个字写在蛋糕上。但那天刚下火车,中本悠太就给他打电话说去不了了,昨天和女朋友吵架了,想趁今天情人节和好,即使对方不停地道歉,郑在玹的心还是不可遏止地冷了下来,他其实也想和中本悠太大吵一架的,可他又以什么资格,什么名义呢?更何况他无法承担那个后果,他也不敢。

雨裹着雪落下来,衣服湿冷得像片铁,他拎着蛋糕等在中本悠太的学校门口,他甚至知道他晚课下课的时间,后来他等到了,等的像个雪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把那个没有写着生日快乐的蛋糕递到中本悠太身旁那个长头发的女孩面前,说这是中本悠太买给她的,为了给她道歉。反正蛋糕他也不想吃了,不如让它有更好的去处,也给他一个来见中本悠太的理由,他不记得女孩说什么了,他只看着中本悠太,对方眼中是他不懂得情绪,最后中本悠太只是把伞塞进他的手里,认真嘱咐道,早点回去,天很冷了。然后和恋人同打一把伞把他送走。

郑在玹没有买到晚上回去的车票,他在快餐店坐了一晚上,他透过落地玻璃,看见街边因寒冷而发抖的流浪汉,旁边的情侣走过说了一声:下雪了,真浪漫。他想起在家乡,农忙的时候他累得几乎要晕厥,而来探亲的城里人望着那噩梦一般怎么也割不到头的田野,心情爽朗地说着,啊,空气真好,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

而现在,烈日与雨雪一齐浇筑到他心里。青草、野花、乡间的泥土、城市的落雪不是对所有人都是美好的,世界的背面就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中,那里是一张张被月寒日暖折磨的流不出泪的脸。

他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才知道昨晚发了新书,而宿舍没有一个人帮他拿回来,他的东西又被别人翻过了,他的书桌上又落上了烟灰,以及不知道是谁吃完没有带走的快餐盒。他一句话也没和宿舍的人说便去上课了。

一进教学楼便看见楼道里比平时多了几倍的人,带有不寻常气氛的空气聚集着,像一个快要饱胀的气球炸开,他走近才知道一个老师在厕所的水管上吊自杀了,他知道那个老师,还是个诗人,出过书,他听过他在学校的晚会上朗诵自己的诗歌,那时前排的同学说,这样理想主义的人也可以当老师吗。

人已经死了好久了,大概是晚上偷偷进来的,郑在玹见过厕所的水管,还没有自己的腰高,在他的认知里,那不是一个足以令人自杀的高度,而一个人该有多恨,多绝望,多痛苦,才能在这样低的一根水管上用一根皮带绞死自己。身后的人却还在抱怨道,现在自杀的人为什么这么自私,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死,我以后该怎么上厕所,不会闹鬼吗。郑在玹很想揪住后面人的领子对他说,你们感受到的恶心有死去的人的痛苦的十分之一吗,是什么样的的人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放弃生命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晦气。他想起永远没能成年的李泰容,如果死的是他们的亲人朋友,他们还说得出这种风凉话吗?

可最终他没能吼出这些话,他又一次扶着墙,弯腰吐了。

他们被老师赶回各自的教室,郑在玹坐在教室的椅子上,老师说的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在热气腾腾的人群中,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如此无趣,追求理想的人被现实击落,像他这样早早看清现实的功利之人,却发现努力也更像一种笑话,他根本承担不起他想要的一切,不论如何都会被辜负罢了。学校教给他的一切此刻就像一场大骗局,没有什么理想主义现实主义该选择那一个,你追逐什么,就会被什么伤害。原来人真的不该有肖想,做个不识字的人也许会更加快乐,割掉耳朵的大艺术家,一天只睡四个小时的奋斗家,看上去要好辛苦,可是普通人要吃这份苦都是奢侈的,因为这些苦都是有回报的,大多数人只合做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后来下课人走光了,他独自坐到天黑,第二天他从宿舍里搬了出来,一个人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他每天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困了就睡,饿了就去泡一袋方便面,就这样,一天,两天,直到他旷了一个星期的课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找他,那个唯一能发现自己不在的人现在已经去往另一个人身边了。

后来两个月的死寂被一通电话打破,父亲告诉他外公去世了,让他回来参加葬礼,郑在玹从别人口中得知外公是得癌症去世的,恶化时人像一块下面被挖空的地一样快速坍塌,癌细胞四处扩散,再不能吃下一口饭,腹腔凹了下去,凸出的肋骨像一座山谷,白天还说自己不想死,晚上便疼得用金属的勺子割自己的手腕。

小镇还是习惯披麻戴孝,人排成一排跪下去,哭号一声比一声高。他在哭声中感觉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他哭不出来,旁边的表弟则哭得喘不过一口气。郑在玹是外公的女儿生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一年很少见到外公,表弟不同,他是儿子生的,他是在外公的膝上和背上长大的,外公是他的第二个父亲,以前郑在玹很嫉妒弟弟,能得到那么多他没有的爱,但现在他却发现任何的爱在你得到时就已标好了筹码,日后必要用等价的悲痛来换,就像现在弟弟痛不欲生而自己流不出一滴眼泪一样。

他想起他的外公爱读书写字,自己也是,而弟弟只爱理科,看字多的东西就头痛,每多写一个毛笔字就像屁股上多长了一根刺,但每次外公夸完郑在玹字写的好看后就转头编草逗弄着把笔扔在一旁的弟弟,他花了很久才明白“亲疏有别”这四个字,他再怎么投其所好,字写得再好看,也只是一个一年只回来几回的外孙,而外公在弟弟身上花费了那么多的时光,就算弟弟是个笨蛋,外公也会觉得他是全世界最讨人喜欢的小男孩。虽然他也曾像弟弟一样渴望过外公的爱,可是与他只有一个外公不同的是,外公有很多个外孙的,他对他的渴望显得那样微小。

他在家待了一天便回了学校,香灰味混合着火车上的异味,他觉得自己难闻极了,天又下着小雨,他冷得直发抖,而此刻回他的小屋,也只不过是去一个更冷的地方。他之前的休学申请批下来了,他去学校办手续,他带着休学的证明和臂上的黑纱回到住处时,看见门前的楼梯上坐着中本悠太,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居然连个背包都没带,他正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他看着郑在玹,脸颊苍白没血色,大概是被冻得,他说,原来你骗了我这么久。郑在玹下意识的把黑纱藏到后面。

郑在玹没说什么,因为他什么也不想说,他感觉最近的思维和表达有些退化了,他打开门,示意中本悠太进来。他的家里最多的只有泡面,翻遍冰箱只找到几根青菜,他将那几根青菜下到泡面里,又打了个荷包蛋,这是他能招待中本悠太的最丰盛的一顿饭了,他把那碗泡面放到中本悠太面前说,你先吃,我有点累,先睡一会。他倒在床上,连衣服也没脱,睡眠给他一种类似死亡的感觉,也许他潜意识里想死在对方面前也说不定。

后来他不知睡到何时,醒来的时候中本悠太将头抵着他的后背,抱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对不起。郑在玹只是看着发霉颜色的窗帘说,我不想上学了,也不想念书了。他听见中本悠太哭了,他想起之前看过的小说,绛珠仙草给神瑛侍者还泪,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至情至爱,是木石之盟,而自己又是有什么理由得到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的眼泪呢,如果只是“朋友”这两个陈词滥调的字,他宁愿不要这个答案。

他不解问道,你为什么要哭?

中本悠太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眼泪濡湿了他的衣服。郑在玹想,他永远得不到想要的那个答案。

郑在玹眼前只剩下那个被荒草淹没的操场,那个少年在那里哭,自己听着,也许这是属于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

郑在玹记得中本悠太在那里住了很多天,买了很多菜填满冰箱,换了发黄的灯管和霉色的窗帘,把床单在太阳下暴晒,把鲜花插进瓶子,放到郑在玹的床头,他知道中本悠太想让外面的春光多照进来一些,哪怕一点也行。郑在玹也很想让曾经的笑容再重新回到自己脸上,但失去快乐的能力不像头发被剪掉还能长出来,他更像失去了一双手或脚。即使这样他还是努力笑了。

天气变热的时候中本悠太带他去河边看烟花,烟花炸开时他仿佛能从那些四散的金屑中窥见小时候那幻想过的游乐园,旋转木马昼夜不停,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两只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一个撞进另一个手掌,但又默契地马上分开了。刚才如群星撞击般挥洒的夜空此刻暗了下来。

郑在玹知道中本悠太不可能陪自己一辈子,自己没有那个能和对方一生一世的身份。他从前总是痛苦的原因就是把自己在对方的心中看得太重了,就像他永远赶不上弟弟一样,他也永远不可能和那个长头发的女孩有同样的地位。亲疏有别,亲疏有别,他念着这四个字,他这一生,总是像一个随时要熄灭的萤火虫一样渴求着太阳的爱,太多次了。

回去的时候中本悠太走在他的身侧,似乎是犹豫了好久,才终于说出来,他说,我要结婚了,明年毕业后就办婚礼,你能来当我的伴郎吗?

最后一个烟花炸开在天空,郑在玹觉得自己有一瞬间的失聪,那些滚烫的金屑好像悉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疼得很,他不敢张口说话,怕自己会失控,他只能停在原地,等骨缝和血液中的疼痛稍稍散去一些才决定接下来该说什么,其实他不用非要现在拒绝,他可以在对方的和婚礼上,一个更热闹更具戏剧性的场合再来告诉他,这些年,他到底怀着怎样的情感,看着他和一个又一个女孩在一起直到结婚的,就像很多狗血的电视剧一样,有眼泪,有怒吼,悲情与音乐配合得飞起,酒杯爆碎在地上,他们在一场婚礼上决裂,从此再不联系。但他知道自己撑不到那时候,他也不想做破坏别人一生中最重要时刻的人。他回忆着今晚的烟火,觉得今天作为落幕才最好不过,就像他喜欢看得那些电影结尾一样: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于是他摇摇头说,我不想去。中本悠太问,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可中本悠太说总要有个理由。

你真想知道?郑在玹说完把中本悠太拉到自己身前,与自己对视,他说,我和李泰容是同一种人。中本悠太还是不解。郑在玹按着他的后脑吻了下去,那不是恋人间的吻,没有眷恋和缠绵,更像是一种噬咬,带着懵懂的恨意,中本悠太的牙齿撞击到他的唇上,他被咬出了血。

郑在玹被用力的推开,险些从桥上掉下去,中本悠太惊慌的眼神和他料想的一样。他说,这就是理由。他把手机里的SIM卡拿出来,从桥上扔了下去,说道,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该遇见的……

郑在玹有些站不稳,他扶住桥的栏杆,说出这些话比他想象的要难,可是他只能这样,但他已装不出愤怒了,只能乞求一般说,你就当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这很容易,你会有家庭,有孩子,好好过日子,该是多幸福的生活,我永远想象不到的那种生活,有人爱,有人陪在你身边,你的朋友那么多,不差我这一个,你会有好长好长的一辈子,那些日子会长过我们认识的那些年,到时候你就一点一点把我忘了……

中本悠太眼中有颤动的水光,像欲坠的星星,可喉间却像塞满了石头,他说,那你呢?

郑在玹说:与你无关。

四个字,让中本悠太第一次产生了痛不欲生的感受,他看着面前的郑在玹,那个人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却还故意说着伤人的话。他想起小时候喜欢看特摄片,梦想变成正义的英雄去打败小怪兽,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可他从未想过,当你在决定拯救谁时,也代表着你要对他负责,那些人不是完成他英雄梦想的群演。所有的故事都是开端最容易,要怎样收场才是最难的,他十六岁来到郑在玹身边,陪他走过学生时代,又用一个月的时间才刚把郑在玹从泥潭里拉出来一点,让那张晦暗的脸有了些颜色,可只用了一个晚上,他就又把对方摧毁了。拯救一个人那么难,而伤害一个人却只在言语间。

那些旧日的时光,像老电影的胶片一样在他脑中闪过,那个泥泞而混乱的操场,人们熙熙而来,攘攘而去,只有郑在玹听见他哭了,就像时间的原野上两个人刚好遇见,停了下来,旁边的人都成了没有颜色的过客。他不敢想,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如果没有郑在玹,那两年要怎样度过。

他紧紧攥住郑在玹的衣角,把那个绝决的身体向自己的方向拽着。恳求般地说,别走。郑在玹向后挣脱,中本悠太被拖得踉跄,可是仍不放手。郑在玹苦笑道,你难道要我看着你和别人结婚生子,然后继续做你随叫随到的朋友?我没那么伟大,因为我直到今天还喜欢着你。

中本悠太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这回变成他被推开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郑在玹被扯下来了,那些部分黏连着骨肉,他疼得哭了出来,可这次对方没有为了他再停驻,那时他看着郑在玹摇摇欲坠的背影,竟没想到这是最后一面了。

郑在玹真的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从前总能轻易遇见的人,如今翻遍整个城市都找不到。

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岁一点点长大,他为了家庭奔波,忙得连感受生活的痛楚的时间都没有,于是他也开始遗忘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接受自己会变成街上随处可见的平庸的中年男人,他也会偶尔在闲暇时感受到久违的虚无,就像满满一杯水在谁也没看到的角落突然溢了一下,他在那时忽然理解了郑在玹为什么不想再上学了。

他会在高中生从网吧里出来时,当大学生提着蛋糕从身边走过时,突然失神,他原来很想念郑在玹,在每一个情人节和落雪的冬夜,在每一个夕阳垂地的黄昏和野草疯长的季节。

刚分开时,他想交通和信息那样发达,他们总能遇见,把没说的话完,可现在,他却害怕让郑在玹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直到有次高中聚会,他装作漫不经心提起郑在玹,旁边的人沉默了一下小声和他说,你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吗。

中本悠太是直到看见郑在玹的墓碑时才相信这件事的。陵园在山上,被守墓人一样的松柏围绕,风吹过,森森的叶子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那天下着小雨,他没打伞,花了好久,几乎筋疲力尽才找到那一方小小的坟墓,墓碑上沉默的笑脸对着山下荒芜的田地,此刻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在时间飞逝,万物都生长的世间,只有这里,一切都是停止的。

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死,听说是三年前得的病,钱花的如流水,身体却每况愈下,后来再拿不出钱便从医院搬回家里,最后死在冬天最冷的日子。还有人想给他讲郑在玹是怎样吊着一口气挣扎了一夜,被中本悠太拒绝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听下去。

他很累了,他坐在那块墓碑旁边,轻轻将头靠了上去,可是这次回应他的不再是年轻的心跳而是一片冰凉,原来这就是死亡吗。他想起李泰容死时他对郑在玹说的那番话,现在看来那时的自己真是一个幼稚鬼,怎么会有人愿意死呢,只有逼不得已去死,他能说出那样的话是因为死的不是他所爱之人。他好后悔当初,就算是手脚被打断,也要留在郑在玹身边,告诉他,那天郑在玹在发霉的窗帘下问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为你来,我为你而哭,你是我爱人一样的朋友。

但那个人现在和自己隔着大地厚厚的黑暗,再也听不到了。

他想起郑在玹皱着眉头做数学题的样子,他想活的;想起郑在玹在操场上汗流浃背奔跑的样子,他想活的;想起他看着夜空中的烟火小心翼翼地开心的样子,他想活的。

他想活的。中本悠太喃喃道,郑在玹比任何人都想活,即使在他渴望变成世界的一员又被世界狠狠伤害后,他仍是想好好活下去的,就算变成一个平庸的普通人活下去。

中本悠太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了,他看着山下荒芜而空旷的田野,想着那样爱热闹的人,此刻面对着这些会不会寂寞。于是他每周都会驱车来这片墓园,陪郑在玹说说话,时间长了,他已经分不清那个怕寂寞的人究竟是谁了。从其那时郑在玹穿越几个城市日夜兼程来找他,现在变成他孤身一人从繁华驶向死寂,在这片死人比活人还要多的地方,信使一般给郑在玹带来几句温热的耳语,一个人在这里睡,太冷了。

他也是那时候才意识到什么是死亡,是无,是空,是人被从时间中抽了出来,再寻不到一丝痕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以为余生都要如此,再听不到郑在玹得到任何回应,直到几年后高中校庆,他回学校参观,那时围墙已经修高,很难再翻出去,操场已经铺上塑胶,再难长出那样高的杂草,属于他们的记忆一点一点消失。

一个学生跑过来,问他是不是中本悠太,他刚点头,对方就哗啦啦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堆信,他说这时他们学校的一个奇谈,信件持续了四年,可不论何时寄来,收件人永远是三年八班的中本悠太,他猜想一定是给已经毕业的学长寄的。

中本悠太当然认得信封上的笔迹,他想马上打开,却怕撕坏了它们,最后还是那个学生用早就准备好的小刀一点一点划开信封的侧面。


十月

我还是决定给你写信,但我没有资格去打扰现在的你,只能选择寄到这里,你可能永远不会看见,但倘若有一天我死了,这些话说了出来也不算遗憾。


十一月

天逐渐变冷了,我能看见北方的小城又披上了一种颓废的颜色,我又没能出去工作,我不想见人,在房间里看了一个星期的电影,很讨厌,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找上来了。

人无法靠看书和看电影活一辈子,我都明白,正如我无法自私地一厢情愿地从你身上汲取活着的力量,我不能把你当作生活的解药。


一月

冬天太漫长了,我已经数不清在这个冬天看了多少电影了。我躲在自己的出租屋内,一个冬天,只看电影,不和任何人说话,只靠很廉价的食物活下去。

每次电影结尾,我都会很伤心,我会发现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电影那么短,而人生那么长。


二月

我不敢给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昨天看见你和妻子出门旅行了,你和我擦肩而过,没有认出我,那一刻我觉得很难过,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叫出你的名字了。


四月

天气好暖,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好了,我买了新的西服,找了新的工作,我对我遇见的每个同事都报以微笑,好像这张脸上从不曾存在一种无路可走的苦闷一样。我变得滔滔不绝,可以和每一个刚认识的人成为朋友。我很少读书了,更不再看电影,我把一切精力用在追求可以摸得到拿得到的东西上。


六月

周末聚餐后,一个人走回了家,走到深夜。

我很想你。


七月

其实除了上班,我还是不和任何人说话。


八月

八月没有新鲜事。


九月

我忍不住去找你了。我看着你的妻子开车接你下班,那时已经十点了,但你们还是找了家精致的餐厅,买了个小小的蛋糕,吃完了这顿晚饭。我就在马路对面坐着,我的视力从未这么好过,好到可以看清你脸上每一个表情。有位小姑娘找我卖花,我买了一朵玫瑰,那时我竟想让她送给你,还好这个念头被我制止住了。


十月

那种感觉又一次袭来了,我砸坏了东西,划伤了自己。我知道世界上不存在一种绝对的出路,如果生活可以像做数学题一样有标准答案,我愿意每天都过高三。我忽然觉得你那时候的话说的很对,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李泰容活到我这个年纪,会不会对这个世界更加失望。


十一月

昨天读到一本书,男主人公在战争胜利的欢呼声中独自咳血死去了。我喜欢这个结局,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俗套的大团圆。但我却总觉得自己生活能变好,是不是很可笑,境况越窘迫,我却越觉得有转机。


十二月

我只能普普通通一辈子了,我甚至连我在学生时代最看不起最庸俗的生活都过不上。


四月

我这次是真的完蛋了。我不用再去上班了,我住进了医院。这一个月我大概吃了我这辈子所有的药。呕吐、疼痛、掉头发,再好吃的饭对于我来说也像煮熟的石头。我现在更不敢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


五月

我的钱像是被什么东西偷走了,先饿死,还是先病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去找你,以你的善良,一定会帮我,但我没有,死也不会。


六月

昨天晚上梦见自己病好了,你带我离开了医院,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疼痛,醒来发现是梦,我哭到天亮。


七月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你来带我走好不好。


十一月

我从医院回家了,我开始变成全家最乐观的人,每天都在努力让别人开心,一点也不像被医生宣判了死刑的人,人真的很奇怪,活着的时候想死,等真正知道自己快死了,却有了求生的意志。遗憾的是我现在不能想看就看到你了。


十二月

空气中的臭味,嘴里的苦味,腹腔的疼痛,原来这就是死吗。

我记得我从前很少向你说过我的家庭,我的大学,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回忆过去时,除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想不起什么开心的事。有的人生来是来见太阳的,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你一定要活得比我好,去见一见我没见过的太阳。我感觉我可能要留在这个冬天了,不知道冬天死的人会不会变成一片雪花呢,真想落在你肩头。


一月

我今天多吃了一碗饭,我甚至觉得我可以活到春天,如果我能见到今年花开,我就去找你,我和你约好了。


这就是最后一封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中本悠太抱着襁褓中的儿子走在湖边的花林里,背面是郑在玹用钢笔抄上去的一首诗:

            我永恒的灵魂,

            注视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

            白昼如焚。

中本悠太在学校无人的角落,他从前逃课的好去处,用手撑着青苔斑驳的墙壁,呕吐一般地哭泣。

郑在玹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他儿子周岁宴那天,他抱着雏鸟一样的孩子在人声鼎沸中接受别人的祝福时,郑在玹在荒凉的小镇里,孤独的乞求着自己再多活几天。

活着是不是一种折磨,他依旧想不清楚,但他知道,他此生的爱给了妻子,而眼泪给了郑在玹。他心里将永远存留一个地方,重复着十六岁那年的夜晚,他在小镇的路边将头靠在郑在玹肩膀上,指给他看家的方向,郑在玹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曾将一滴眼泪留在了他的肩膀,他也不会想到,那个沉默地听着他说话的少年,会成为他人生永恒的乡愁。

中本悠太醒了,在越发温暖的阳光中,他身边空无一人,但远处似乎能看见有个少年遥遥冲他招手作别,身影飘渺孤冷,像刚剥落的晨霜在草间。中本悠太其实是有些话想和他说的,但一想,此刻说与不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心里已早早有座坟,将两人葬在一起了。

他走出校门,开车回家。迎接他的,是郑在玹不曾看到过的金色阳光,把远处的道路染的像天堂入口。他路过站台,听见火车的鸣笛像人的哭声,驶过麦田,绿色的巨浪中迅疾地闪过一个少年的背影。他加速,像冲破什么东西一样向前开,往家的方向。郑在玹带走了死的黑暗,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他要活下去,活着去触摸亲人的温度,去吞下生活的痛苦,忍受着一个又一个日夜交替,寒暑更迭,直到能够见到郑在玹那一天,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你所痛苦的一生,并不是毫不起眼的一生,我用了整个余生来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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